余正如,大家都叫她阿如,一九三八生于台湾基隆。在南老师的追随者中,博士、专家可以成把成把地抓,论学历,论财产,论社会地位,阿如在“南门弟子”中肯定排不上号。她只有小学毕业的学历,一辈子没有一个正式职业,没有头衔,没有家产,甚至连个家都没有,我把她写在这本书里,也是想从一个方面了解南老师的教化精神。
阿如出生在基隆的一个穷人家庭,她生出来不久,父母无力养活她,就把她送给一个有钱人家当养女。养父母对她不错,不愁吃不愁穿,家庭也很和睦。只是有一点,阿如这孩子有点怪,从小喜欢拜佛,喜欢往庙子里跑。读书读到小学毕业,就不想继续读下去了。还是一天到晚跑庙子,上佛学院。有时候一去几天甚至几个星期不回家,养父母心里着急,到处找也找不到,只得找警察局,还在报上登寻人启事,弄得满城风雨。阿如怕被家里人找到,跑到“养女会”寻求庇护,家里人拿她没办法,只好让她去。
阿如在基隆居士林一住就是几十年,实际上是过着出家人的生活,吃素念佛,还跟师父学气功,学拳,练就了一身本事,一般人近她不得。她长期的练功修行,修成了一副男儿身,三十岁就断了月经,在禅宗、道家里叫“斩赤龙”,据说是很难修到的一种功夫,从此,人的生理、心理就永远停留在三十岁这个阶段。这种属于东方神秘学的东西,我一般不轻易相信,但据看过阿如表演的人说,阿如的功夫确实了得;而我头一次见到她时,以为只有三十来岁,后来一打听,她已经五十好几了。
阿如从小信佛,但她为什么不削发为尼、不彻底出家?据说,她住过好几个庙子,深深了解到,梵音缭绕的寺庙,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一方净土,宗教界里,也同世俗社会一样,有好人也有坏人,也有勾心斗角,也有争权夺利。最使阿如伤心的是,她在一所庙里修行,为庙子干了不少活,文持很欣赏她,很信任她,把施主们捐助的香火钱都交给她保管,有几十条黄金。阿如把这笔不算小的钱藏在佛龛后面,没有人知道。后来,文持圆寂,没有多久,新来的文持逼她把这笔钱交出来,用这些黄金自己开了一个金店。阿如对宗教失望了,从此不再踏入这种圈子。
阿如还是信佛学禅,这一次,她投身南老师门下,一跟就是十五年。南老师的大名,阿如早就听说过,因为南老师刚到台湾时,在基隆生活了好几年,同佛教界人士有过来往,阿如一天到晚往庙子里跑,自然对南老师耳有所闻。她真正同南老师结缘,是在三十年后,她在好几个庙子里跑一圈之后,才找到南老师。那一年,南老师在台北创办了一所佛学院,名为“十方丛林书院”。书院初创阶段,人手不够,包括服务的做饭的,就在报上登广告,招聘工作人员。阿如的师姐把这个消息告诉她,南老师办的佛学院招聘工作人员,你何不去试试。阿如喜出望外,背了两个大草包的行囊,跑到台北应征,说自己什么都可以做,当伙头军也行。她这一身装束,很土很土,问她会不会做饭,她说从来没有做过。但她一片诚心,并坚持不领一分钱的工资。南老师就把她留下来,试试看。这一试,就使阿如找到了归宿。她在这里感到很开心,听南老师讲课讲经,都是她过去没有听过的。她过去没有做过饭,但几天下来,居然成了厨房的一把手,每天三顿饭,多的时候有一百多人吃饭,都是她一人掌勺。后来南老师到美国,阿如也跟到美国;南老师到香港,她也跟到香港;南老师回内地,随从的人不多,但也少不了阿如。
阿如也是个奇人、怪人。现在,跟在南老师身边,除了做一顿饭之外,没有太多的事情。没有事情做,她闲得难受。怎么办?南老师另外找了一个做饭的,把阿如送到内地学医,到一个中医学院学了两年,又到上海跟一个“神针”学针灸。别看她只念过小学,学起中医针灸来,却很有灵气,解剖学上的名词,人体上的几百个穴位,她自己发明了一个口诀,很快就能背下来;她不用眼睛只用手摸就能找到扎针的穴位。而且,她给人扎针胆子很大,我在一边看着都有点害怕,但病人说她扎得很好,甚至到了针到病除的地步。“余大夫”的名气不胫而走,台湾一份报纸上甚至把她称作“针灸大师”。她的医术够不够“大师”的条件,我不敢乱说,我没有请她扎过针治过病;但她的医德可以说无可挑剔。她给人看病,一概不收钱。南老师送过好多学生到大陆学医,目的是不仅让他们学一种谋生的手段,更重要的掌握一种济世救人的本领。南老师那么多学过医的学生里,在学以致用、济世救人方面,可以说阿如是做得很出色、很有成绩的一个。她在上海学针灸的时候,每天早晨和星期天,都跑到公园去,教别人打拳;后来,针灸稍微入门,她就给别人扎针。很快就交了许多朋友,人家都传说这个余大夫是台湾来的,是个大好人。从开始学医到拥有小名气,只用了三四年的时间。为什么?因为她不收钱,病人可以放心,至少她不会是一个骗子;当今社会,还有整天给人看病而不要钱的吗?
最近,阿如已经拿到针灸医师的执照,她更可以放手去做她想做的事了。她想只身到内地最穷的地方,比如贵州、西藏等地,去给穷人治病。她的愿心,南老师很支持,但不太放心。叫她先不要去贵族西藏。南老师投资金温铁路,正在施工,南老师联系好,把阿如送到铁路工地去,为修路民工治病。于是,余大夫的名字在铁路沿线又远近闻名了。在铁路沿线,她一站一站开展义诊。修路民工的生活条件、工作条件都比较差,生了小毛病,或者有点小病痛,一般也都忍着。阿如一到工地,立即受到民工的欢迎,民工排着队,一批一批来候诊。她每天给三四十个人扎针,越忙越高兴。别人怕她累着,而她就是不愿意闲下来,自带的三千根银针几天就用完了。这样的大夫已经不多见了,当年的“赤脚医生”是这么干的,现在上哪儿找“赤脚医生”去。当地的报纸和电视台,都报道了阿如的事迹,有一家报纸的标题是:“南先生情暖建设者,余大夫妙手治百病”。
读者可能会问,阿如给人看病不收钱,那么她靠什么维持生活?她在南老师那里干活的时候,一直不拿工资,这是她投入门下的时候自己立的规矩。不过,南老师和他的学生经常给她一些零花钱。她除了出门坐公共汽车花点钱外,几乎不花什么钱,她把自己物质方面的需求压到最低限度。身上穿的,都是别人给的旧衣服,送她新衣服,她会不高兴,勉强收下来,她也不穿。到大陆学医,来回路费和学费,都是南老师和他的学生出的。她吃饭也简单。在南老师那里,她可以沾光享受到一些高级的东西,但她把基本衣食之外的东西都视为奢侈和浪费,甚至一张餐巾纸都不用,在她眼里,用餐巾纸擦嘴,简直是暴殄天物。她到北京学医,有时候到我那儿去,我怕她人生地不熟,再说年纪也不算小了,叫她打“面的”,十块钱就够了,她硬是不听,说挤公共汽车几毛钱就够了,何必浪费钱。到北京不到两个星期,北京的公共汽车路线比我这个老北京还要熟。
阿如实际上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,但她一天到晚总是乐呵呵的,好像没有烦恼,没有忧愁,也没有任何个人的物质追求。阿如现在还能在各地奔忙,南老师考虑到,总有一天她跑不动了,需要一个属于她的“窝”,就在内地一个地方,买一套两居室的房子给阿如,但阿如不要,她说:我到不了享有房子的境界,天下到处有我住的地方,哪儿都是我的家。她现在想的是怎么为更多的人治病,金温铁路沿线跑了一趟后,下一步是海南岛山区,她要把自己的这点本事献给穷苦大众。她知道我去过不少国家,向我打听可以到哪些国家去行医,她要走向世界。我告诉她,几十年来,中国向非洲二十多个国家派遣了医疗队,很受那里的政府和人民的欢迎,但那是很花钱的事,何况你不会外语,到国外去恐怕寸步难行。她听我这么一讲,说,那就先不考虑这件事了。
在南老师的那么多学生中,阿如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,但实际上,她是很有理想的人,她说她一生最大的愿望是办一个“安老院”,去帮助那些无助的老人。她说,人老了是最可怜的,是最需要帮助的,特别是穷苦人。我说,办“安老院”谈何容易,那要很多钱,你从哪儿搞到这笔钱。她说,慢慢想办法吧。她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:她过了一辈子清贫的生活,从来是身无分文,想不到临近晚年,鬼使神差,她可能一夜之间成为一个“亿万富婆”。原来,这牵涉一起遗产继承案子,有人在帮阿如打官司,如果官司打赢了,阿如就可以继承这笔遗产。我问她,这么多的钱,如果你拿到了,准备怎么花?阿如说,她自己不会花一分钱,她要分一半给南老师去花,另外一半让她的师姐去办一“安老院”。
内地年轻人当中,前几年流行一句很时髦的话,叫做“实现自己价值”。这句话是从西方传进来的,我不知道怎么样才算实现自我价值;但我从阿如身上看到了一种力量,一个人活在世上,最高的事莫过于能够为别人做点什么。我写完了这段文字后,问了她一个最简单的问题——你为什么不出家?她没有说庙子里发生的事,只是说:“出家不好,出家不能做事,我不喜欢,我要做事。”她的回答很简单,似乎没有太多的道理,但我马上感觉到,这是受南老师的影响。南老师经常告诫他的学生,学佛、学禅不在于形式,不在于是否出家、是否吃素、是否打坐,最重要的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。阿如现在不是走在这条路上吗!
录自:练性乾 《我读南怀瑾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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