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刚出生时叫“有福”。大约二岁时,我得到一顶黑面青里的棉布披披帽,是一位跟我家要好的僧人送的,冬天我就戴着它,非常暖和。因为与别的孩子头上的帽子不同,十分招眼,加上我的活泼天真,父老邻里都喜欢我,“有福,有福!”随处都听得到呼唤我的声音。
念小学四年级的时候,班主任在我作业本上把我的名字“有福”错写成了“友福”,执拗的我要他改,他不肯改,还带着不屑的样子说:“有福,有什么福?”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家里人,大哥觉得“有福”这个名字太俗气,就请他高中的语文给我重新起名,于是我就有了现在“陈衍”这个名字了。
“有福”这个名字更改后,我似乎也真的少了不少福气。先是小学毕业时,因为一个老辈子莫须有的历史问题,导致我辍学二年。后来念上中学,刚读几年书,遇上“文化大革命”,又辍学三年。接下来是下乡当知青七年,到粮站当营业员三年。恢复高考时我才上了大学。在这些岁月里,我都没进过寺庙,但奇怪的是,隔三岔五,我会梦见我一个人在寺庙中,那是荒凉破败的寺庙,清静冷寂,也不见菩萨、大佛。这样的梦一直持续了多年,在我是一个谜。
改革开放以后,寺庙得以修复。有空闲的时候,我也跟随朋友进寺庙游玩,去过成都文殊院、嵩山少林寺、苏州寒山寺、西湖灵隐寺。寺庙去得多了,寺庙梦便渐次稀少了,近几年竟没了。各地寺庙景区,当然各有特色,但寺庙主体建筑的布局,却近乎千篇一律,因此留下的印象也相差不多,只是有两次陪同母亲进寺庙的印象,至今记忆犹新,难以忘怀。
一次是在四川新都宝光寺,母亲刚在成都做完手术后出院,身体非常虚弱,我家在成都以西四百多里外的山里,所以就在离成都四十里的新都一家旅馆里住下来,将息些日子。
这天,艳阳高照,我陪母亲到宝光寺散心。在罗汉堂,许多游客都在数罗汉。据说,任意从一尊罗汉数起,数到自己当年年龄停下来,看那尊罗汉的表情,就可以测知自己未来一年的运气如何。我是知识分子,受了多年唯物主义教育,自然不相信这玩儿艺儿。母亲不识字,没文化,为了让她开心,我就怂恿她数一数,希望数到一尊眉开眼笑乐呵呵的罗汉。不料接连数两次,数到的罗汉都是一脸沉重,眉宇间透露出来的只是淡淡的悲悯和忧郁,令我十分扫兴,满心歉疚。我忙跟母亲说:“这不过是个游戏而已,哪有那么灵验!”母亲对着罗汉,默然良久,什么话也没有说,我不知道她心里有着怎样的感想。
到了大雄宝殿,面对庄严慈祥的释迦牟尼大佛,母亲双手合十,虔诚祈祷。我清楚地听到母亲祈祷大佛保祐我父亲身体健康,保祐我身体健康,保祐我们父子工作顺利,保祐我和我爱人及孩子都健康顺利有好运,惟独没有祈祷大佛保祐她什么。也许是母亲在心里已经坦然领受了罗汉对她的兆示吧,所以她只求大佛保祐我们。母亲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,叩了三个头,又站起来作了三个揖。此时,我忍不住了,从来不信佛的我,也双手合十,虔诚地祈祷大佛保祐我母亲健康长寿、吉祥如意,然后,仪式如母亲那样恭敬礼佛。
另一次是在乐山看大佛。我们抵达乐山市已是下午光景,安顿好旅馆住宿,在街上吃过晚饭后,我同母亲走到江边。其时夕阳晚照,江面金波翻涌,放眼望去,清楚可见栖鸾峰前,端庄静穆的大佛。母亲是第一次来乐山市,这也是他生平最远的一次旅游。我心情激动地告诉母亲:“大佛通高71米,光耳朵中就可以并坐3人,脚背上可以停放20多辆小汽车。它是我国最大的石刻佛像,也是世界上最大的石刻佛像之一。”
母亲眼睛不太好使,她远眺着大佛,安详而又平淡地说道:“大佛跟人一样,没有多大。”我差点笑出声来。近看大,远看小,这是视觉透视效果。明天游凌云寺走到跟前瞧瞧就知道了。我理解母亲,她不识字,没文化,无须多作解释。
第二天,我们坐船渡江游凌云寺,在距离大佛最近的地方,我为母亲拍了一张半身照,母亲身后是大佛的头部。众多游客拥挤着踏石梯向山脚走,以便向上仰拍整个大佛,但母亲缠过脚,年纪又大,她就在上面休息,让我一个人下去拍照。
母亲去世十年后,我因朋友介绍,结识了一位多才多艺的高僧,偶然谈起两次跟母亲进寺庙礼佛的事情,这位高僧竟十分感动,使我惊讶不已,使我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。他说:“你母亲虽然没有文化,但她的作为和言语都达到了觉悟者的境界。‘大佛跟人一样’,这句话很有意思啊!”他仔细地端详着我拍的两张照片说:“你站在大佛的脚边向上拍的这张照片,看,你多渺小,佛多宏大。你母亲这张半身照,有母亲平和的面容,有大佛慈祥的面容,都在一个平面,母亲与大佛多么接近,多么融洽。大佛跟人一样,人跟大佛一样,人即是佛,佛即是人,只要明心见性,有了觉悟,人人皆可成佛,你母亲就是佛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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