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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西游证道书》评点文字探考

发布时间:2022-11-18 15:06:58作者:了凡四训快诵网
《西游证道书》评点文字探考 《西游证道书》评点文字探考

曹炳建

内容提要 西游证道书》的评点文字固然有宣扬道教金丹大道的内容,但亦有不少评点文字揭露和批判社会的种种弊端与不平,揭示《西游记》的哲理性内涵,赞美《西游记》的奇幻特色、诙谐幽默的艺术笔法和情节结构的感人魅力,可供借鉴之处良多。其评点者既非如清人所言为汪象旭,亦非如当今学者所言为黄周星,而是黄周星和汪象旭共同评点。

关键词 《西游证道书》;汪象旭;黄周星;评点

《西游证道书》(下简称《证道书》)是清初有关《西游记》的一部评点著作。它上承《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》之余绪,下开清代讲道、解易诸说之先河,在《西游记》研究史和版本演变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。但是,自鲁迅、胡适认定讲道、解易、劝学诸说“都是《西游记》的大仇敌”[1]之后,在一般人的心目中,这部著作的评点文字无非是“三教之徒”“随宜附会而已”[2],故而很少进行深入研究。笔者研究发现,其评点文字固然有宣扬道教金丹大道的内容,却也有不少合理内核,可供借鉴之处良多。



《证道书》评点者宣扬道教金丹大道的意图是十分明显的,但这种意图却是在“仙佛同源”的旗帜之下进行的。在第1回的总批中即说:

《西游记》一书,仙佛同源之书也。何以知之?曰:即以其书知之。彼一百回中,自取经以至正果,首尾皆佛家之事,而其间心猿意马、木母金公、婴儿姹女、夹脊双关等类,又无一非玄门妙谛,岂非仙佛合一者乎?……今观书中开卷,即言心猿求仙学道,而所拜之仙,乃名须菩提祖师。按,须菩提为如来大弟子,神仙中初无此名号。即此可见仙即是佛,业已显然明白。[3]

在此后的评点中,如“仙佛同源,此处又明明说出”(第2回夹批)、“仙佛同源,处处照映”(第7回夹批)、“仙佛同源,到此不但明明说出,且明明画出矣”(第98回夹批)等等,随处可见。

其实,作者表面上宣扬“仙佛同源”,是囿于作品大量的不可回避的佛教内容,实质上却是以佛证仙,以禅证道,其根本目的在于宣扬道教的“金丹大道”.在第1回总批中作者说:

古月老阴,不能化育;子系细男,正合婴儿。如此妙论,天然吻合,金丹大旨,跃跃现前。即使三教圣人,撞钟擂鼓,登坛说法数十年,不过尔尔。而世人犹只作稗史小说,草草看过,无乃以《西游》为猢狲演义耶?

在第2回的总批中又说:

此一回内指点道要,至明至显,至详至备,蔑以加矣。人能熟读细玩,以当全部《西游》可,即以当《道藏》全书亦可。只看此猿迅应四个“不学,不学”,一心只要长生,咬钉嚼铁,刚决无比。具此愿力,何患不能成道?今人因循苟且,才得一知半见,辄沾沾自喜,曰:“道在是矣。”毫厘千里,差谬无穷。非熟读此回万遍,不见其妙。

由此可见评点者对道教金丹学的热切推崇。在第20回夹批中又说:“《西游》中偈颂尽有极玄极妙者,所谓一言半语便通玄,何用丹经千万篇,岂不信然。”第90回总批又说:“按《西游》一书,处处皆借物证道。”

作者在论述《西游记》的道教理论时,是把修心作为《西游记》丹道学的核心内容的。如第3回总批说:

篇中忽着“放下心”三字,是一回中大关键。盖心宜存不宜放,一存则魔死道生,一放则魔生道死。……此心才一放下,便有六怪相随而来。……心既为六贼所迷,又安得惺惺如故。于是乐而醉,醉而睡,睡而勾死人来矣,神昏意乱,乐极悲生。此又放心之大效验也。……观此,则知此心存放之关,即生死之界。三教圣人,门径不同,工夫各别,其大指所归,无非教人存心而已矣。

因此,在评点者眼中,《西游记》中一切似乎都和“心”产生了联系。说到花果山仙石“上有九窍八孔,按九宫八卦”,便认为“不过只是说心耳”;花果山所产石卵“似圆球样大”,便认为“此是心之形状”(第1回夹批)。

甚至孙悟空及其金箍棒之神通变化,也被说成是“心”之变化。

在揭示《西游记》的丹道学内容时,评点者又主要结合阴阳五行观念来论述,甚至认为“一部《西游》,无处不暗合五行”(第7回总批)。作品第1回总批说:

按此书中师徒四众,并马而五,已明明列为五项矣。若以五项配五行,则心猿主心,行者自应属火无疑。而传中屡以木母、金公,分指能、净,则八戒应属木,沙僧应属金矣。……愚谓土为万物之母,三藏既称师父,居四众之中央,理应属土。龙马生于海,起于涧,理应属水。如是庶五行和合,不致偏枯乎?

第7回总批又说:

盖心猿犹火也,火之为物,盈天地间皆是。然生我者木,我生者土,克我者水,我克者金,数者原互为消息。……始而御马监则偏于火,既而蟠桃园则偏于木。偏于火,则以火济火而不定;偏于木,则木能生火而益不定,遂致猖狂决裂,不可收拾。至此无计可施,只得请老佛救驾。而老佛亦无他谬巧,惟有用五行山一法。彼知心猿之搅乱,原因五行偏枯而起。今既五行俱全,则不期定而自定。

诸如此类文字,在《证道书》中触目皆是。

《西游记》本属神魔小说,并没有宣扬任何宗教教义的企图。但因其素材为宗教的取经故事,其人物又多为佛教、道教人物,便不免搀杂许多宗教观念,这是《西游记》的客观存在。因此,自《西游记》产生之初,便和道教结下了不解之缘。《西游记》现存最早的百回繁本世德堂本卷首,有陈元之的《刊西游记序》,其中即提到《西游记》“旧有叙”,并引录旧叙原文说:

孙,狲也,以为心之神;马,马也,以为意之驰;八戒,其所戒八也,以为肝气之木;沙,流沙,以为肾气之水;三藏,藏神藏声藏气之三藏,以为郛郭之主;魔,魔,以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颠倒幻想之障。故魔以心生,亦心以摄。是故摄心以摄魔,摄魔以还理,还理以归之太初,即心无可摄,此其以为道之成耳。

显然,这篇残存的“旧叙”便是以道教内丹派理论,来囊括《西游记》的主旨。此后的《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》,也有阐述道教的内容。如第2回回末总评就说:

混世魔王处亦有意。盖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,理势然也。若成道之后,不灭得魔,道非其道也。所以于小猴归处露二语曰:脚踏实地,认得是家乡。此灭魔成道之真光景也。

由此可见,《证道书》不过是继承了前人的理论,并将其系统化罢了。

然而,《证道书》的评点者虽然有宣扬道教的热情,但对道教金丹学理论却知之甚少,因而其评点文字纵然从道教理论来看,亦显得驳杂不纯。如孙悟空本属金,八戒本属木,沙僧本属土--这是作者多次提示清楚的,如第88回回目为“心猿木土授门人”,第89回回目为“金木土计闹豹头山”--但由于评点者认定心猿代表了火,便错误地将沙僧归于金。由此一错,便全盘皆错。特别是第53回回目为:“禅主吞餐怀鬼胎,黄婆运水解邪胎。”这明明是说唐僧喝了子母河水受孕怀胎,沙僧帮助悟空运来解阳山落胎泉之水,打掉了唐僧的怪胎,其中黄婆显然是指沙僧。但由于评点者将唐僧认作和合五行的“土”,便强加解释说:

提纲中云“黄婆运水解邪胎”,黄婆者谁?即三藏耳。行者为真汞,沙僧为真铅,则黄婆之胎,自怀之,自运之,而自解之,夫复何疑!

如此解释,便不免贻笑大方,因而也受到了后人的诟病。清人刘廷玑就批评《证道书》“刻画美人,唐突西子,其批注处,大半摸索皮毛”[4].《西游原旨》的评点者刘一明亦说:证道本“妄议私猜,仅取一叶半简,以心猿意马,毕其全旨,……不特埋没作者之苦心,亦且大误后世之志士”[5].但是,也许正因为《证道书》的评点文字存在着诸多缺陷,才引起了后来陈士斌、刘一明、张含章等人纷纷步其后尘,而形成了清代《西游记》研究的讲道说这一大“奇观”.



《证道书》的评点者道教理论知识和道教修炼实践的贫乏,固然造成其所宣扬的金丹学理论驳杂不纯,但也使这部作品没有像后来的《西游真诠》、《西游正旨》、《西游原旨》那样,完全陷入讲道说的误区,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《西游记》思想和艺术魅力的真正内涵。

概括来说,《证道书》评语的合理内核包括以下几个方面:

一、评点者借题发挥,揭露和批判社会的种种弊端与不平。

如:第3回总批曰:“猴属簿子,老孙将有名者一概勾之,固是快事。但古今来如回夭跖寿,庆富宪贫,种种不平,令人扼腕。安得一个毛脸雷公时时打到森罗殿上耶?”第8回总批曰:“如来胪列四大部洲众生,独盛陈南赡部洲淫杀谤慢之恶。此非嗔恨南赡部也,正是慈悯南赡部处,使赡部之人,自知其恶……至其历数赡部之恶,至真至确,犹觉作者厚道,未能尽其万一。”第11回总批曰:“太宗回生一事,不见于正史,然妄言之,姑妄听之。虽然,冥王礼敬,崔判谲忠,若无魏征一纸之书、相良一库之金银,亦难得脱然无累,所谓‘三分人情,七分钱钞’者,非耶?”第19回于乌巢禅师诗句“老虎坐琴堂,苍狼为主簿”下夹批曰:“二语似不止说西方魔怪,请试思之。”第55回总批曰:“只一倒马钩耳,行者畏之,八戒畏之,而甚至观音畏之,如来亦畏之。盖为阳毒易制,阴毒难防耳。今人之心,岂无有毒于倒马钩者乎?”第57回总批曰:“既有假行者,自有假唐僧,假能、净、白马矣。而前此复有红孩儿之假观音,后此复有黄眉之假佛祖,然则何人何事不可假耶?尝见屠纬真《昙花记》中,有假地狱之名,谓冥中设此以待世间假才名、假气节一辈者。呜呼!此狱今不知虚盈何如耶?”第83回总批曰:“《西游》中有两鼠妖:一为黄风洞之貂鼠,偷如来之琉璃清油。一为无底洞之白鼠,又偷如来之香花宝烛。以佛祖灵山福地,而犹不免于耗窃,其可恨如此!安得告之天公,令世间永绝此种耶?”

二、揭示《西游记》的哲理性内涵,抒发评点者的人生感叹,表现评点者的淑世心肠。

如:第15回总批曰:“观音之劝行者曰:‘你当年未成人道,且肯尽心修悟。今日脱了天灾,怎么倒生懒惰?’严警痛切,一棒一血。世人生于忧患,死于安乐。所谓本领既大,心计转麄,不复能唱《渭城》者,比比皆然,可胜悲悯。”第33回总批曰:“尝叹‘名’之一字,真天地间大利大害之所在。……语云:‘直木先伐,甘井先竭。’又云:‘兰以香自焚,膏以明自煎。’名之为累久矣。因读传中‘树大招风风撼树,人为名高名丧人’之句,不觉为之投笔三叹。”第38回于“青酒红人面,黄金动道心”后夹批曰:“如此好话,恐《三藏真经》中所未见。”第46回总批曰:“甚矣哉,好胜之为害也!观三力之与行者赌斗,祈雨不已而坐禅,坐禅不已而猜枚,犹未至决性命以殉之也。乃猜枚不已,而且砍头剖腹,油锅洗澡,甘心死而不悔,亦何所苦而为此也?传中言此,不但表外道之不敌正果,亦以见世人好名尚气之弊,其流祸必至于此,即谓借三力以示戒可也。”

三、揭示《西游记》的奇幻特征。

如:第33回总批曰:“说到装天葫芦处,行者云:‘天若恼着我,一月常装他七八遭。’玉帝云:‘欲借天装,天可装乎?’哪吒云:‘天也装得。’小妖云:‘放了天罢。’无处不令人绝倒,足使邹衍丧其雄谈,秦宓亡其诡论。”第46回总批曰:“行者种种赌斗,尚俱在人意中。独道童变沙弥一节,则匪夷所思矣。我想作者之心,定与心猿之心无二。”第68回总批曰:“心猿出世以来,从不闻有医名。乃至此忽以医国自任,咄嗟奏效。真可谓信手拈来,头头是道,从心中矩之妙,几于遇方成珪,遇圆成璧矣。”

夹批中此类批语更多,如:“森罗殿前报祸事,真是奇闻。”(第3回)“此变甚奇。不但从古未有,即此猴生平亦属稀见。”(第6回)“柳能变人,奇矣!能言不更奇乎?”(第25回)“千古奇闻。”“千古奇谈。”“千古奇想。”“千古奇事。”(第33回)“倏而雷公,倏而毫毛,如此神通,何妨游戏。”(第44回)“如此擒怪之法,从来未有,耳目又一新矣。”(第49回)“奇事,奇事。如此想头,应从非想非非想天而来。”(第57回)“如此想头,当从天外飞来。”(第76回)“此一番普会神通,不但全部《西游》所未有,亦六合内外、亘古亘今所未有。奇哉,奇哉!”(第84回)

《西游记》奇幻笔墨的重要特色之一,便是幻中有真,评点者亦注意到了这一特点。如夹批“荒唐极矣,说来却似逼真。奇绝,奇绝”(第3回)、“荒唐极矣!说来恰像实事”(第38回)、“自然之理,情景逼真”(第52回)等。

同时,评点者又讽刺了对奇幻文学带有偏见的腐儒们,如第7回总批曰:“一迂儒问道人云:‘如来虽能五行山下定心猿,然此山却是五指所化。既然将心猿压住,不知此指如何收回?’道人笑曰:‘如来慈悲度世,渠既舍却一手,降魔救驾,想事定之后,惟有断臂而去耳,不然更有何法?’”第35回总批亦有大致相同之评语。

四、赞美《西游记》的戏谑笔法和诙谐幽默的艺术风格。

如:第18回总批曰:“篇中描写行者变翠兰处,妙在不真不假,不紧不松,不甜不苦,情文两绝,使老猪笑啼死活不得,才是传神绘影之笔。若使见面就打,何异《水浒传》之‘小霸王醉入销金帐’耶!”第37回总批曰:“前既有者行孙、行者孙诸名目矣,而此处复有立帝货之名,愈出愈奇。”第75回总批曰:“行者之入腹降妖,力寡而功倍,然亦不可多得,惟黑熊、罗刹、黄眉、地涌与青狮而为五耳。罗刹、地涌,俱女身不足道,黑熊、黄眉二处,亦殊草草,独此处生趣勃勃,痛快淋漓。割取一段,可作数出杂剧。”

此类评语,在夹批中更是时时出现,如:“种种官名俱趣。”“马流崩芭,似无意义,却有谐趣。”(第3回)“文字奇妙至此,真正笔歌墨舞,天花乱坠,顽石点头矣。”(第7回)“老猪开口便有天趣。”(第8回)“有趣。”“更有趣。”“从此后喁喁儿女语,宛然闺中枕畔问答,堪为绝倒。”(第18回)“光景如画,令人欲笑。”(第20回)“偏有此种谐趣。”(第34回)“趣笔。”“趣语。”(第35回)“穷神甚新奇,一部《西游》所未见。”(第40回)“如此祭轴,可谓绝世奇文。”(第46回)“妙语解颐。”(第53回)等等。

五、揭示《西游记》情节之美与结构笔法之妙。

如:第10回总批曰:“此一回乃过接叙事之文,犹元人杂剧中之楔子也。然此楔子亦甚不易做。盖楔者,以物出物之名。将言唐僧取经,必先以唐王之建水陆楔之,将言水陆大会,必先以唐王地府之还魂楔之。而唐王地府之游,由于泾河老龙之死;老龙之死,由于犯 天条;犯 天条,由于怒仆人;怒仆人,由于渔樵问答,噫!黄河之水九曲,泰山之岭十八盘,文心之纡回屈折,何以异此。至其中袁守诚之灵怪,老龙王之痴呆,魏丞相之英雄奇幻,俱写得活泼生动,咄咄逼人,令数千年后读者,如睹其貌,如闻其声,岂非天地间绝奇文字!”第29回总批曰:“心猿既放,则三藏自应逢灾。当塔洞一擒不缚,已岌岌乎有必求行者之势矣。然如此而遽求行者,何异村学究《四书直解》。此段妙处,全在百花羞一转,生出无限波澜,亦犹观音院之黑风怪一转也。文字每转必奇,愈转则愈奇。世人但知赏《水浒》,而不知赏《西游》,真可谓肉食之夫,不识江瑶柱之味者也。”第97回总批曰:“从来叙事文字,巧拙从何而分?只是拙者说真成假,巧者说假成真耳。如此回所纪载,宁必确然实有其人其事哉?而传神写照,咄咄逼人,令读者一读不敢疑其假,再读不容不信其真。且无论寇媪之诬诳,贼口之供招,狱卒之侵凌,与夫豆腐翁媪之私语,只如陈少保、寇铭、铭老儿、张旺、张氏穿针儿、姜乾一、姜坤三许多姓名,凿凿可据,竟不知与陈光蕊、刘洪一回事实孰真孰假。即起左、马两君而操觚,恐亦未易有此。”

在夹批中,评点者对情节结构的赞美之词更是随处可见,如:“二语妙于伏案,为下文无限张本。”(第13回)“转到医树上,自是解围妙着。不然如棋中连环劫,打到何时方了。”(第26回)“故作迂回,正是急脉缓受之法。”“到此又故作险势,真如武夷折笋之峰。”(第30回)“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此转更为险仄。”(第54回)“此一转奇绝,险绝,当令读者口呿心悸。”(第57回)“径揭榜文,有何趣味?妙在此一曲折,无限烟波。”(第68回)“马兜铃转语尤妙,如此波澜,俱极老成。”(第69回)等等。

当然,对于作品中情节结构疏漏之处,评点者也没有放过。如第9回总批说:“刘洪假官莅任,直至一十八年,朝廷不行考核,同寮不行觉察,海州亲族遂无一人往来,万花店婆婆亦绝不寻到江州。安安稳稳,公然考满六次,毫无风波,则此贼真可谓好时运矣。”第66回夹批:“行者何不先说明搭包之故,殊觉疏漏。”第74回总批曰:“狮、象、鹏三魔,结为兄弟,欲降行者而吃唐僧。象与鹏不足怪,若文殊之青狮,即昔年乌鸡国之全真也。鼯鼠之技,已见于前事矣,兹那得复尔!”等等。

除上述内容外,评点者还针对《西游记》的人物形象、诗词赞语和语言等,发表了不少独到见解,惜篇幅所限,不能一一罗列。然仅从以上撮录即可看出,《证道书》中的评语确实揭示了《西游记》思想内涵和艺术成就的杰出之处。

当然,《证道书》的某些评论文字,也有曲解《西游记》之处。最明显的如作品第98回,写阿傩、伽叶向唐僧索要人事不成而作弊,如来佛不仅不责罚徒弟,反而为其辩护。证道书的评点者在如来的辩护辞之后批曰:“俗谑云:‘和尚要钱经也卖。’岂佛祖真将经卖钱耶,不过设词以示珍重耳。”如此曲意解释,阉割了原着的批判精神,表现了评点者一定程度的封建正统思想。



现存《证道书》的原刻本目录页题曰:“钟山黄太鸿笑苍子、西陵汪象旭憺漪子同笺评。”正文卷首又题曰:“西陵残梦道人汪憺漪笺评”、“钟山半非居士黄笑苍印正”.由此可知,《证道书》的评点者是汪象旭和黄笑苍。

汪象旭生平事迹不详,大约只是沦落下层社会的普通儒生。今知汪象旭的著作有6种:(一)《四库全书总目》卷一○五“医学类存目”录汪淇笺释的《济阴纲目》十四卷。(二)同书同卷又录汪淇撰《保生碎事》一卷。(三)同书卷一九四“总集类存目”又有汪淇与徐士俊同编的《尺牍新语》二十四卷。(四)《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(稿本)》于“子部,通俗小说类存目”录《西游证道书》一百回。(五)同上书“子部兵家”录汪淇《武侯心书笺注》一卷。(六)中华书局《古本小说丛刊》影印汪淇所撰《吕祖全传》一卷附《轶事》一卷。此书卷首题有“奉道弟子憺漪子汪象旭重订”等字样,并于其下用小字注曰:“原名淇,字右子。”同时,书前还有《憺漪子自纪小引》一篇,题“康熙元年初夏西陵奉道弟子汪象旭右子氏书于蜩寄”,末尾又有“汪淇之印”、“右子”、“汪象旭号憺漪”的印记。综上所述,可知汪象旭原名淇,字右子,号憺漪子、瞻漪、残梦道人等,书斋名曰蜩寄。王象旭的藉贯或曰钱塘,或曰西陵,实为浙江绍兴府萧山县人[6].王裕明先生根据“《吕祖全传·证道碎事》第四册,‘神宗己未’汪淇‘年十六’”,“推知汪淇出生于万历三十二年”,即1604年,当是。又,王裕明考证《证道书》成书于“康熙二年左右”[7],与《证道书》后黄周星跋文所称“单阏维夏,始邀过蜩寄,出大略堂《西游》古本属其评正”诸语亦正相符合。

黄笑苍即明末清初著名文人黄周星(1611-1680),朱彝尊的《明诗综》、李桓的《国朝耆献类征初编》、邓之诚的《清诗纪事初编》等都有他的传记。他字九烟,又字太鸿,原籍应天府上元县(在今南京市)。自幼便被送与长沙府湘潭县人周逢泰抚育,故姓周名星。崇祯十三年进士。崇祯十七年升任户部主事,当年上疏请求恢复黄姓,获准改名黄周星。入清后不仕,改名黄人,字略似,号半非,又号笑苍道人。有诗歌《楚州酒人歌》曰:“谁知一朝乾坤忽反覆,酒人发狂大叫还痛哭。”表明其对明清易代的痛心疾首。后浪游吴越间,授经糊口,拒不与清廷合作。康熙十七年,有人以博学鸿儒荐之,不赴,避于湘潭;十九年,有司再次强迫其赴试,叹息曰:“吾苟活三十七年矣,老寡妇其堪再嫁乎!”遂于五月五日赴水而死。其著作有《夏为堂集》,包括诗文集,戏曲作品传奇《人天乐》、杂剧《试官述怀》、《惜花报》,戏曲理论著作《制曲枝语》等。其《制曲枝语》有一定理论深度,故流传颇广。

虽然《证道书》原刻本明明白白刻着汪象旭和黄周星“同笺评”,但关于此书的评点人仍有争论。前引刘廷园和刘一明对此书评语的诟病,就都把矛头指向汪象旭,显然认定汪象旭是此书的真正评点人。《证道书》的另一刊本盛文堂本,亦在内封上题曰:“西陵憺漪子笺注,秣陵蔡元放重订。”亦将黄周星排斥在评点者之外。殆之现今,黄永年先生则反其道而行之,认为 “这个《西游证道书》的评点,包括每回开头用‘憺漪子曰’名义的评语,实际上都出于黄周星之手而不是汪象旭之所能写得出。”[8]

把黄周星排斥于《证道书》的评点者之外,显然是不合适的。上述汪象旭的著作虽然不少,但大多浅陋之作。《四库全书总目》称其《济阴纲目》:“文亦全相因,非别有所发。”称其《保生碎事》:“寥寥数则,大约取其便于检用,非保婴之全书也。”称其《尺牍新编》:“采明末国初诸家尺牍分二十四门,各有评语,大抵不出万历以来纤仄之派。” 《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(稿本)》称其《武侯心书笺注》:“是书首有序,谓‘后人以《心书》为假托,乃不识’之语,其说似欠平允。”由此不难看出,汪象旭只是一位下层文人,虽有救世济时的淑世胸怀,奈见识浅薄何!因此,《证道书》中的有些评语并不是汪象旭能写出来的。如第8回于回首词“试问禅关”后批曰:“词中无穷趣味,如闻缑山笙鹤之音。”第10回于“月移花影上栏杆”诗句后批曰:“忙中忽着此二韵语,冷绝,隽绝。”第27回于“柳眉舒翠黛”诗后批曰:“香奁丽句。”第38回于“一种灵苗秀”诗后批曰:“一首中唐佳咏。”第64回批曰:“四操诗虽不佳,然尚能敷演成章,不似三藏打油。”第94回于唐僧在天竺国和诗、饮筵之后批曰:“如此宠遇,何异太白之沉香亭?但诗不堪与《清平调》作仆,奈何!”第95回于“铜壶漏断水华明”诗后批曰:“何处得此佳句?”而汪象旭却既未写过诗,又未见有诗歌理论及鉴赏文字传世,何能鉴赏如此精当?再如第10回总批:“此一回乃过接叙事之文,犹元人杂剧中之楔子也。”第37回夹批:“又好做一出《白兔记》。”第75回总批:“独此处生趣勃勃,痛快淋漓,割取一段,可作数出杂剧。”黄周星既是戏曲作家,又是戏曲理论家,这些文字当出其手无疑,而汪象旭却似乎缺乏此种文学素养。

那么,是否如黄永年先生所论,《证道书》的评点文字都出于黄周星之手呢?我们认为也不是。观此书将书名径题为《西游证道书》,又蓄意伪造了所谓虞集《原序》,将《西游记》的著作权归之于金元道士丘处机,又于卷首插图配以宋代金丹学大师张伯端《悟真篇》中之诗,其评语又不厌其烦地宣扬道教的金丹大道,可见评点者有着一种狂热的宗教感情。查黄周星生平,虽然《皇明遗民录》说他当过道士,但缺乏证据,甚至黄永年先生亦认为“这可能是传闻之误”.再说,如果他真的当了道士,为何又要赴水而死呢?如果说只是为躲避清廷的征召而死,何不以“入道”为由而拒绝呢?相对来说,汪象旭就不同了。他的《吕祖全传》就题为“唐弘仁普济寺佑帝君纯阳吕仙撰,奉道弟子憺漪子汪象旭重订”.全书假托吕纯阳口吻,以第一人称自述其成道经过,以宣扬求道须志诚心坚的道理。这说明,汪象旭是有着宣扬金丹大道的思想动机的。由此看来,《证道书》中有关道教的评语,基本上当出自汪象旭之手。

更值得注意的是,《证道书》第22回总批说:

合而言之,南火、北水、东木、西金,总以卫此中土,正与水、火、木、金、土之定位相配。此作者一片苦心,千古未经拈出。若非半非居士与余两人今日冷眼觑破,岂不被李卓吾、叶仲子辈瞒杀乎?

这段充满了得意之情的语言,完全是以汪象旭的口气说出,可见汪氏的确参与了此书的评点。再揆以目录页所题“钟山黄太鸿笑苍子、西陵汪象旭憺漪子同笺评”之语,可知《证道书》的评点者确为汪象旭和黄周星两人。至于其评点文字哪些是黄周星的手笔,哪些是汪象旭的“高见”,虽已难以确凿指明,然据余意蠧测,本文第一部分所列内容当基本出于汪象旭,而第二部分有关文字当基本出于黄周星。是矣否矣,以待时哲后贤法眼明辨。

注释:

[1]胡适:《西游记考证》,见《中国章回小说考证》,上海书店1979年12月印行,第366页。

[2]鲁迅:《中国小说史略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,1973年版,第140页。

[3]本文所引《西游证道书》评点文字,据日本内阁文库藏清原刊本,上海古籍出版社《古本小说集成》影印本。原刊本缺页及模糊之处,则据黄永年、黄寿成点校的《西游记(黄周星定本西游证道书)》,中华书局1998年2月版。

[4](清)刘廷玑:《在园杂志》卷二。

[5](清)刘一明:《西游原旨序》,见《西游原旨》卷首。

[6]王裕明认为,汪象旭为“徽州休宁人,占籍钱塘(今杭州)”(出处见注[7]),误。黄永年先生认为:“至于《提要》所说汪的籍贯‘钱塘',有可能不是指明清时杭州府的府治钱塘县。因为《西游证道书》和《吕祖全传》都自题’西陵‘,这个西陵是绍兴府萧山县西的渡口,在六朝时有西陵戌之称,《明史》卷四四地理志浙江绍兴府萧山县下说’西有西兴,亦曰西陵,往钱塘者由此渡江‘,而这条通往杭州的江水也通称为钱塘江。这当是籍贯萧山的汪象旭或称’西陵‘或称’钱塘‘的原因。”(出处见注[8])当是。

[7]王裕明:《〈西游证道书〉成书年代考》,《明清小说研究》2004年第4期。后引王裕明观点皆出此。

[8] 黄永年:《西游记(黄周星定本西游证道书)·前言》,《西游记》卷首,中华书局1998年版。下引黄永年观点均出此。

原载:《淮海工学院学报(社会科学版)》 2006年02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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